编者按 江河湖海，气韵贯通。百步之内，必有芳草。江苏大地文化底蕴深厚，文脉绵延不绝，是中华文明的重要发源地、传承地。江苏的人文精神禀赋具有鲜明的特征和丰富的内涵，有机连接起历史、现实与未来，成为江苏打造习近平文化思想生动实践地，推动文化强省建设的强大内生动力。《新华日报·人文周刊》自本期起，陆续推出“人文江苏”系列报道，通过和知名学者的深度对话，系统梳理呈现江苏人文精神禀赋的多元面向和整体样貌，共绘新时代人文江苏的立体画卷。

复盘2025年的江苏大事记，“苏超”无疑是一抹耀眼的亮色，因“苏超”而再度出圈的“散装江苏”梗，也成为理解江苏的绝佳视角。

为啥江苏人很少称自己是江苏人？为啥“苏超”很火但“抄作业”很难？对网友的热议，南京大学历史学院教授、南京大学文化与自然遗产研究所所长贺云翱有一份独到的解读。在他看来，“散装江苏”厚植于江苏独特的历史逻辑，有着深切的运动机理，启示着多样竞辉的差异化发展格局。“人文江苏”系列报道首期对话贺云翱，透过“散装江苏”“十三太保”等高度凝练的时代符号，勘探江苏文化多元性的历史形成过程及当代价值。

江河湖海切割“散装大省”

考古发现佐证“整装江苏”

记者：网友说江苏既是“散装”，又是“整装”“精装”“焊装”。立足历史地理学视角，您如何理解这种辩证统一？

贺云翱：江苏大地上，楚汉文化、吴文化、金陵文化、淮扬文化多元交融，造成“散装”的重要原因在于水。江苏是全国水域面积占比最大的省份，也是唯一同时拥有江河湖海的省份，长江、淮河和流经江苏700余年的故黄河，把这片土地由南到北切分，形成了我们常说的“吴韵汉风，南秀北雄”。而在南北方向上，串场河与大运河，又把江苏切分成东、中、西三块。一方水土养一方人，水的阻隔作用强劲地塑造了江苏城市的个性。

和山不同，河流在阻绝之外，又天然有连通的功能，“水韵江苏”也是“水运江苏”，基于河流的运输功能，江苏形成了多元文化基础上的统一性和协同性。在江苏的“整装”过程中，大运河居功至伟——约2500年前邗沟开凿、沟通江淮，2000多年前借通扬运河向东连接泰州、南通，又通过串场河向北连通盐城，通过古游水和盐河连通连云港。往西面看，运河借长江、胥河、破冈渎、胭脂河把南京纳入她的博大体系。在高铁和高速公路时代，今天的人很难理解老一辈的江苏人会对水上交通有那样深的感情，我小时候从宝应到镇江就是走运河，而且我本人就会划船。所以我常说，大运河江苏段不是一条线，而是一张网，它四通八达、“运”载千秋。

记者：既有的考古学发现，可以为我们理解江苏文化的多元统一提供怎样的佐证？

贺云翱：在史前文明阶段，江苏的“太保”现象就已经出现，约3000年前，江苏在太湖、江淮和今天的徐宿地区形成了三个文明中心，后来的春秋时代，太湖地区的吴国渡江北上，吞并江淮之间的干国和淮北的徐国，三大“太保”由此统一。往前看，约5000年前太湖地区的良渚文化和徐连一带的大汶口文化“双峰并峙”，新沂花厅遗址见证了两种文化的南北交融、和合共生。继续追溯到七八千年前，我们在淮安的青莲岗遗址、宿迁的顺山集遗址中发现了来自江南的稻粒——可见，在不同的时间维度上，自江南向江北、淮北推动的文明协同的历史进程一再发生，稻作文明、战争和贸易都是重要的动力，所以谁能否认“整装江苏”的深厚文脉呢？！

“太保”博弈自古有之

内在叙事值得勘探

记者：因为“苏超”，全国网友知道了“江苏无弱市”。我省是否自古以来就有“多强”博弈的局面？

贺云翱：刚才我们说到大约3000年前江苏有三大“太保”，到了汉代，江苏最厉害的城市是今天的徐州和扬州，徐州是开国之君分封的历代楚王及后来彭城王的中心，而扬州这里先后虎踞着吴王、江都王、广陵王等诸多汉室封王，这个格局一直维持了400多年。到了六朝，南京地位突然上升，先是成为三国东吴的都城，又跃居东晋及南朝的华夏文明都会，不仅突破了江苏几千年来的格局，更带动中华文明的中心从黄河流域转向长江流域，甚至崛起为世界性城市，对整个东亚地区产生重大影响——现藏于中国国家博物馆的南朝《职贡图》（宋摹本），就描绘了多国使臣到南京朝贡的场景。然而，隋唐时期南京地位陡降，扬州再度成为“顶流”，这一点得益于隋炀帝的贡献——他不仅开发了大运河，使扬州成为水运枢纽；还在此营造江都宫，扬州因此具备了“东都”的属性。值得一提的是，长江江苏段之所以被称作“扬子江”，源于隋炀帝在扬州时巡幸过的仪征扬子津。唐代扬州的地位更不必多言，“扬一益二”誉满天下。

到了宋朝，江苏“太保”们美美与共的局面真正形成。苏州、常州、徐州、泗州、楚州、润州、通州、海州、江宁等城市“多点开花”，或凭运河舟楫之便，或扼长江咽喉之地，或有向海图强之利，其行政地位相当。到了近代，江苏忽然又“冒”出了好几座城市——上海开埠，成为中国对外贸易中心和金融中心；状元张謇兴办实业，南通跃居“中国近代第一城”；无锡成了中国民族工商业发祥地，连云港被孙中山寄予“东方大港”的构想……这一轮“太保”的崛起，呈现出与数千年来迥异的动力机制：越是采用先进生产力，越是面向世界参与国际分工，就越能赢得发展红利。

可见，江苏“十三太保”现象既来自近万年的塑造，各城市依托自然地理优势、发挥人的主动性创造性，从而形成自身的特色化累积；又通过不断地和外界连通，直面挑战和机遇，才积淀了“走在前、做示范”的底气。这才是“十三太保”热梗背后真正值得看到的内在叙事。

记者：今年江苏地域文明探源工程屡传喜讯，无锡发现长江下游最早的史前古城斗山遗址，常州发现距今约8000年的“最早的江南”鲍家遗址，江南为何总能发出“时代先声”？

贺云翱：江南最早的斗山古城距今约6000年，苏中最早的天目山遗址距今约3000年，苏北最早的藤花落古城距今约4000年——说明在江苏，江南文明起源的步伐最早。而从七八年前的青莲岗遗址、顺山集遗址中发现了江南的稻粒开始，一直到近年来的支援结对、协同发展，自江南向北的辐射推动从未停止。

为何江南能够成为“第一燕”？这和长江流域作为世界稻作文明起源地的身份密切相关。长江中下游开启了人类水稻农业文明的先河，诸多技术创新展现了文明多方面动力，相关成就能养活更多人口，创造更大的经济规模，加速阶层的分化，推动城乡的分化，最终形成城市文明和政治文明。杭州的良渚古国实证中华国家文明5000年，稍早些的张家港东山村遗址是迄今所见崧泽文化中等级最高、随葬品最丰富的聚落遗址，在考古界有“崧泽王”之誉，展现了长江下游地区早期社会复杂化和文明的曙光。追本溯源，新的经济形态为江南地区保持领先起到了奠基性作用，这也提醒我们在新的时代背景下，依然要把解放和发展生产力作为中心任务。

文化经济互融互促

刚柔并济、与时俱进

记者：把目光转到当下，江苏拥有13座国家历史文化名城，数量位居全国第一，背后有怎样的“江苏密码”？

贺云翱：国家历史文化名城有一个评选标准，即可持续的保护与发展，足见江苏这13座名城拥有高度的稳定性，很好地处理了文明传承与发展的关系。同时，这13座名城多是担当区域发展增长极的中心城市，这一点难能可贵。在我看来，这背后是江苏城市强大的发展能力的体现——你看苏州保老城、建新城，既诞生了古城保护的“姑苏样本”，又成为“地表最强地级市”；南京既是六朝古都、十朝都会，又是近年来备受瞩目的科技之城；连云港正在申报国家历史文化名城，一边挖掘自身海洋型文化特色、一边建设海港型都市。作为万亿之城“后备军”的盐城，也通过深耕“天蓝地绿基因红”，找到来自生态的、文化的发展动能。其他中心城市如无锡、常州、镇江、扬州、南通、泰州、徐州、宿迁，哪家不是在发展中求保护、在保护中促发展？

所以我认为，江苏的“刚柔相济”不仅指南秀北雄的文化气质，也指文化与经济的互融互促，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，“刚”是经济，“柔”是文化，刚柔并济也体现在近年来江苏承接的发展机遇上——长江经济带是“刚”，长江国家文化公园是“柔”；保护好、传承好、利用好大运河文化，做好“一带一路”交汇点，同样是刚柔并济。江苏总能在历史优势与外部机遇之间把准一个交融点，让自身发展需求与国家发展需要产生叠加效应，苏南、苏中、苏北也在这个过程中展现出多元竞美、开放兼蓄的发展模式，这正是“苏大强”最伟大的地方。

记者：历史上造就“散装江苏”的大江大河如今已经不构成阻隔，眺望江苏未来，是否需要警惕发展模式的趋同？

贺云翱：有学者认为“任何个人、群体和国家的最终成就都不可能超出其‘文化基因’所规定的界限”，这个观点是有道理的。一方面，由江河湖海造就的特色化差异化发展模式，已经深深嵌入江苏城市发展的动力体系中，推动它们在历史的轨道上继往开来、守正创新，城市也不会轻易放弃已经形成的特色和优势。但另一方面，我们依然要谨防过于迷恋既往成绩和“家底”而导致的裹足不前。发展一定是改革与开放、传承与创新并重的结果，是对传统的本质把握和与时俱进的不断创造。

因此，“散装江苏”既是建立在历史的逻辑之中，有着深切的运动机理，也应成为江苏未来发展的实践导向。今天我们抱怨“内卷”，其实内卷就是同质化，你一旦有了特色，别人也卷不到你。时代越发展，越需要各美其美、各展所长。拿江苏的海洋文化来说，江苏不仅走出了航海家徐福、鉴真、郑和，在“海丝”保护申遗城市联盟中，江苏的城市也是最多的。今天的连云港就找到了它独特的“延长线”：一面伸向内陆，连通新亚欧大陆桥；一面拥抱大海，连接海上丝绸之路经济带，可谓“海陆交汇点，东西双开放”。这就是基于历史优势的文化创新、实践探索与文明提升。

多年来我在江苏各地考察调研，深感江苏在遗产保护和经济社会发展上取得的综合成绩，尤其欣慰的是，苏中苏北也意识到文化建设的重要性，扬州中国大运河博物馆去年接待游客超过460万人次，如皋在建通扬运河博物馆，东台打造范公堤文化博物馆，如东推进海上丝绸之路博物馆，在发展“硬经济”的同时重视“软经济”。此外，江苏拥有长江、运河、海洋以及“海丝”、紫砂、昆曲、刺绣、制茶、云锦等颇具世界影响力的文化体系，拥有难以计数的文物和文化遗产，走向世界大有可为，今年举办的“陶都风——中国宜兴紫砂俄罗斯展”就产生了很好的反响，希望未来江苏文化能够乘风破浪、出圈出海，担当文化交流的友好使者，继续把“刚柔并济”的“江苏密码”发扬光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