南大校友通讯

共克时艰 ——1960—1965年我所经历的南大生活

发布者:XYH13发布时间:2023-11-22浏览次数:10

  直面困难

 

1957—1960年是我的高中阶段,其间,1957年反右派运动,1958年大跃进,1959年苏联撤走专家并停止了对中国的一切援助。1960年我考入了南京大学,读的是经济地理专业,19657月毕业。

我们1960年入学后不久,无论从报纸上还是自身的感受上,都知道国家进入了困难时期。南大纪律严明已有感觉,生活上的困乏,并没有带来行动上的松散和意志上的消沉。落实到学习上,我们稳坐课堂,求知若渴,刻苦读书,勇于实践,理论联系实际,克服困难,奋力登攀,争取达到无限风光的险峰顶点。向前,向前,向前,当时充满大脑的只有这个信念。

学校强调我们的行动一律军事化,一个系就是一个民兵团,我们参加农村、农场的劳动或其他活动,都是打出“地理系民兵团”的旗号。每天(星期天除外)早上起身铃响后十分钟,全体学生一律到楼下做广播体操。宿舍周围的路上以及其他空地上,全是随着广播音乐活动着的人群。若有人下楼晚了,会自己警告自己明天得准时,如果一周有两次以上做操迟到,不用别人提醒,就会在周六下午的政治学习会上进行自我批评。学校凡开放自习的地方,统一于晚上九点钟熄灯,半个小时以后即九点半,学生宿舍全部灭灯。这既是为了保证大家的睡眠,也是纪律的规范。我们那时上课,几乎没有迟到和早退的,若个别人生病或有事不能上课,基本上都是事先请假。上课时。老师也都是在点名以后才开讲。不管是听课还是自习,抑或实验、实习,我们都是全身心投入,心无旁骛。纪律性和军事化,都在大家自律的行动中体现出来。那时的口号是“加强纪律性,革命无不胜”,那样的环境也同时锻炼出我们的坚强意志。困难时期,我们在思想上和行动上却没有丝毫的“困难”,从精神上说,我们并不“贫困”,而是昂扬向上,意气风发。

 

  林场迎得美人归

 

那个年代,若说没有困难,真是睁眼说瞎话。困难到处都有,无时不在。例如,因为国家经济困难,我们的实习经费不得不被削减了,去外地、外省的实习有的就被取消了。

我们都很盼望三年级时的庐山教学实习,那是自然地理方面的地貌学课程的实习。庐山是地质学家、当时的地质部长李四光先生研究和发现的典型的冰川地貌,到那里实习会大有收获,往届同学对去那里实习赞不绝口,当然这也包括了对庐山风景区的难忘印象。当时我是班主席,在地理系领导召集学生干部开会前,已经有所耳闻,说经费不足,庐山实习取消了,真不希望开会时听到这一消息。我在此前已经关心过有关庐山的资料,更神往的是庐山的风景,什么“飞流直下三千尺,疑是银河落九天”,什么“横看成岭侧成峰,远近高低各不同”,这下子都看不到了。我的老家位于苏北平原,连一个高大一点的土丘都没有,要看山,那是大学一、二年级教学实习时所看到的苏南山地,最高的就是南京的紫金山。其实在地形上,苏南被称为丘陵地区,要看大山,什么山河壮美,我早就期望从庐山看起了。领导讲话中很快就点到了这一话题,大家你看看我、我看看你,都是一副泄气的表情。接着是领导讲了国家所面临的形势,要大家理解经济困难情况下不得已的实习经费的缩减,要我们回去做好同学们的思想工作;其实,首先要做好的是我们这些与会者的思想工作。我回到班上给大家传达的时候,听到的是一片惋惜的叹气声,我开玩笑地说,到毕业分配的时候,大家争取去江西工作吧,就可以方便地畅游庐山了嘛!这也难怪,那个时候不像现在已进入了旅游时代,大家的收入都比较低,人们都是在出差或实习时顺便浏览一下有关城市或风景区。说实在话,大家确实也是把庐山实习和游览当成是一举两得的好机会的。

我们一、二年级时的教学实习基本被安排在南京周边地区,乘学校的大巴车,早出晚归,经费上就更省了。每个人的背包里都少不了一个饭盒,饭盒里是两个馍头和几条萝卜干,中午就在村外或山间树下席地而坐,啃着馍头,咬着萝卜干,吃完了,拧开背着的军用水壶,咕咚咕咚地几口水下肚,午餐就算完成了。

农村经济调查就选择在江浦(县),还住在社员(农民)家里,白天走访大、小(生产)队干部,并到田间看庄稼长势,还请社员介绍灌溉、茬口、单产等有关情况,晚上在煤油灯下整理材料,写调查报告,实习效果竟意想不到地好。工业的实习就在大厂区,大厂区工厂多。首先是熟悉不同工业(工厂)比如钢铁厂、化肥厂的布局体系,知道其所需要的环境条件,……以钢铁厂为例,首先当地得有铁矿石和煤炭,如果没有,则要通过方便的水陆运输条件从别的地方运来,这很好理解,除此,炼钢时还要消耗大量的水,这压根儿就想不到,学了,亲眼看了,就知道了南京钢铁厂为什么建在长江岸边。当然,决定工、农、交等布局因素很多,绝不是这么简单,教学实习初步将我们带进了规划生产布局的大门。

庐山实习没有去成,我们被安排到南京北郊的晓庄林场劳动。关于劳动,我们当时的习惯叫劳动课。读中学时学校会安排去参加农村的农忙(如割麦子、割稻子等)劳动,进入大学以后,我们也参加过农业劳动,记得去过南京周边的十月公社、十月农场和江浦桥林公社等地。那个年代,我们对于劳动都习以为常了,把它作为身体和思想锻炼的一部分。不过这一次去晓庄林场劳动的时间比较长,整整一个月。

出发的那一天上午,先在东南大楼(地理系的办公地)前召开了誓师大会,大会由总支书记张淑贞主持,地理系民兵团团长、系主任、学部委员(即现在的院士)任美锷先生讲话,多有勉励,也提出了要求,希望我们成长为文武双全的战士。会后就出发,以地理系民兵团的旗帜为先导,大家背着行李,两个人一排,在清脆的口哨声中,迈着铿锵的步伐,向着二十里外的晓庄林场行进。一路口号一路歌,“向前,向前,向前,……”,“学习雷锋好榜样……”,“日落西山红霞飞……”。我们没有坐学校大巴车,一方面是困难时期,要厉行节约,另一方面是军事化行军,对于我们就是一种锻炼。

在晓庄林场,每天的劳动就是垦荒,用四齿钉耙刨地,劳动强度很大。我是班主席,注意到了对女同学和体弱同学安排干辅助性的轻活。不同排(班级)之间还展开劳动竞赛,每天在黑板报上都有战绩公布。一句话,一个月的劳动真可谓热火朝天,不仅是身体上的锻炼,更是在思想上锤炼了自己。与农场工人在一起劳动,也学习了不少农活上的技能。

有一次开大会,农场领导讲话,除了对农活的指导之外,还表现出对我们身体和生活上的关心。突然话锋一转,大声问,你们有没有人看上了和你们一起劳动的我们农场的女孩子的?问得大家放声大笑,他接着说,如果真有的话,一定要先来跟我讲,这不是干涉你们,讲到这里,整个会场变得鸦雀无声。他接着说,与你们一起干活的多数是我们林场的职工,但少数青年男女是在原单位犯了错误送到林场来劳动教养的,如真有对上号的,先看看是不是我们林场的工人?还是教养人员?无论是什么人,先给你们介绍清楚,不要光看脸蛋长得漂亮,人品是第一位的。语重心长。但会场上没有人回应。地理系不同年级的同学先后分批到林场劳动过。两三年后,却有青年教师从晓庄林场迎娶了新娘,这是知识分子与工农“相结合”的典型事例,一时传为佳话。

 

  虽言寸草,心迹可表

 

那个年代,学校实行助学金制度。当时城乡经济还处于发展的起步阶段,一般工农家庭收入低,还不能承担子女大部分的教育费用,所以国家在全国的大学、中专实行国家助学金制度。这是为了培养人才的需要而实施的有力举措。学校根据学生家庭的收支情况,给予数量不等的经费补助,多数同学都能享受到。

南京大学的最高助学金是每月14元,即全额助学金,包括伙食费12元和2元零用钱,其他则为12元及以下不等。我的家庭在苏北农村,收入很低,同时有兄弟三人在读书,进校后不久,辅导员老师告诉我,系里决定我是全额助学金,我一直心存感激。但随着国家经济形势的变化,学校号召大家,尽力克服困难,减轻国家的负担,降低所享受的国家补贴。当时正是我担任班主席期间,我对辅导员老师说,我减掉2元助学零用钱,我觉得我应该这样做,但我要求老师不要宣传我的带头作用,因为好多同学在经济上确实都很困难,应该实事求是地量力而为,老师同意了我的请求。最后我们班还是有好几位同学自觉要求调低了助学金。

进入困难时期,国家粮食形势也紧张起来,所以政府大抓粮食计划供应。城市居民一般是每人每月26斤,小孩更少,一般是15斤或为大人的一半,而给大学生的定量是每月32斤。与全国绝大多数人相比,我们的定量是最高的,这是国家对我们的特殊关爱,在这一点上,我们真成了天之骄子。随着粮食供应状况的恶化,大家提出减低我们的粮食定量,男同学提出减少2斤、3斤、4斤的都有,女同学有提出减少4斤、5斤、6斤的,理由是女同学的饭量小。大家的热情很高,辅导员也无权定夺,最后说向学校领导请示后,再给大家一个答复。不久,有了回应,学校决定每个同学捐出3斤粮就行了,不能再多,女生也不例外,因为大家处于长身体阶段,学习、劳动、体育锻炼,体能消耗大,应保证身体营养的基本需求。至此,大家在粮食困难上的踊跃行为才画上一个句号。

我们当年自动降低一点助学金,省出一点口粮,不要说这些本来就是国家的,就算是我们捐出去的,也是一个很小的数字,作为每个学子的小小心意,至多说是心迹可表而已。当然,这确实也显示出我们这些年青学生与祖国同呼吸、共命运,患难相依,风雨同行。

 

  校园一片绿油油

 

按理说,一个月吃32斤粮食,就以后来每人29斤算,正常情况下也足够了,但那时年纪轻,确是营养消耗最多的时候,加上进入了困难时期,荤素菜及食油在内的副食品供应也出现了问题,油水少了,肚子的饥饿感就更为强烈。我们逐渐感到了伙食上的变化,荤素菜的花样少了,量也少了,连菜里的油也少了。后来开始曾一连多天没有荤腥,甚至有传说今后二十年可能都吃不上红烧肉;虽然大家不信,但眼下吃不上肉已是事实,免不了议论纷纷。

有一天中午,我们下课后刚走进食堂,就有人迎面跟我说,今天吃肉罐头。我以为他是开玩笑,但看其表情又不像。将信将疑地向前走,见到饭桌上确有空罐头盒,这才知道是真的。一桌八个人领两盒,这玩意儿在食品店见过,但现在居然吃上了,对我,对大多数同学来说还是头一回。每人分到两三小块肉,还有一点汤,按当时的感觉说,“味道好极了!”后来才知道,鉴于当时的伙食状况,学校想办法搞来这批罐头,给我们打了一回牙祭。那时就听说郭影秋校长在那段时间享受的高干特供如肉类、黄豆等,他都不要,但千方百计地为我们学生改善伙食。

素菜供应也开始出现了不正常。有一次分到我们碗里的蔬菜,首先就看不出是什么菜,吃了以后还是不知道是什么菜。我吃了一口,有黏滑的感觉,稍微想了一下,我说可能是山芋叶子,好几个人听了都不信。即使是农村来的同学也很少吃过,因为在农村里山芋叶子是用来喂猪的,而我小时候,我的祖母曾采摘嫩的山芋叶子炒给我们吃过,是度饥荒时想出来的办法。我说的对不对,也没有肯定的把握。我拉着一个同学一起去问食堂大师傅,大师傅笑了,说蔬菜供应不上,采购员让社员(农民)采来山芋叶子给我们试着吃吃看,你们谁吃出来是山芋叶子的?是农村来的吧!好样的!因为这件事,触发了大家自己种蔬菜的想法。

农村来的同学多,对于种菜都不是生手。说干就干。先是有人小范围试种青菜,后来很快就成为了全校学生的行动,迅速演变成了南泥湾式的大生产运动,自己动手,自给自足。这样一来,南园的宿舍大楼旁和围墙边的空地都被开垦了。后来,不管地块大小,见空地就下锹,真是地无寸土不为用;再后来发展到了北园,只要不在大道两旁的地都用上了。不仅如此,还走出校园“开疆拓土”。那时候,北京西路的二号新村小区和云南路的北阴阳营小区都是空地,捷足先登,差不多就是美国早期西部开发的规则了,谁先开发就是谁的,所以这两块地方很快就被瓜分种上了青菜,整片荒地变成了绿油油的菜园子。校园内的菜地只能浇水,不能浇大粪,但校园外的这两处地方就成了例外。所以,每当下午下课后,大家就抬着水桶、粪桶去浇水、施肥,走大街穿小巷,一路欢歌笑语,真是堂而皇之、招摇过市。

我们种的蔬菜以青菜为主,每到收获的时候,大家陆续抬着一大筐一大筐的青菜送往食堂。这蔬菜还缺吗?不缺了。有时起菜太集中,一时吃不了,就让各班级先报采收计划给食堂办公室,由办公室作时间上的调节处理。

办法总比困难多。我们将校园变成了菜园子,解决了蔬菜的供应问题,这就是大家面对困难思变的结果。

在南泥湾式的大生产之前,有一阵子,部分同学经常到学校周边的小饭店里吃一角钱一小碗的水煮青菜。这是高价的,当时菜场的青菜、萝卜是一、二分钱一斤,因为食油供应也很紧张,所以这汤里没有食油,为了调味都放了酱油。还有同学在宿舍里喝酱油汤。结果是有的人就出现了浮肿现象,实际上是营养不良造成的。医生诊断后往往安慰说,酱油汤喝多了,以后不喝就会慢慢好起来的。在我们生产的蔬菜源源不断地供应食堂以后,没有人再去吃水煮青菜了,也没有人喝酱油汤了,生浮肿病的人真的少了。

 

  吃月饼的故事

 

当年国家处于困难时期,城乡家庭的收入都很低,尤其是农村来的同学,入学时的行囊都很简单。就拿我自己来说吧,肩上背着一个类似于士兵背的背包,是一条薄被子裹着棉袄棉裤,还挺规整的,是我的哥哥帮我捆扎的,上面横着一条小草席,再上面扣着一个包着几件单衣和两双布鞋的小包袱,手里提着一个网兜,网兜里是一只旧的铜脸盆,盆里放着洗脸毛巾、牙刷、牙膏及碗筷等。我这样“如数家珍”,可能让你失望了,那个年代,多数同学,特别是从农村来的同学,他们的“家当”与我的相比,也差不了多少。这点东西,肩背手提,倒很轻松。

到了冬天,多数同学都没有垫床的棉褥子,学校就给每人补助一条稻草垫子。我是再把草席铺在稻草垫子上。冬天,即使大雪纷飞,能加在被子上的也就只有棉袄和棉裤。为了保暖一些,把被子的另一头用带子扎起来;即使这样,也只能直腿仰着睡,动也不能动,当时大家叫这个睡姿是“冰棍”。我们学生时代,跟现在相比较应该都是“冷冬”,元旦前后就开始下雪,这后面一直是冰天雪地。学校每年补助一条稻草垫子,已经很是感激了,大家都很体谅学校的困难,从未提出非分的要求。当时并未觉得有多苦,只是在若干年后、几十年后,望着床上的厚棉被、毛毯和电热毯,再看墙上挂着的空调,在笑谈中会加上一句,“很难想象那一个个冬天是怎么挺过来的!”

我们就是这样昂首挺胸地走过了艰难困苦,那是党的政治引导和理想教育的结果。回想我们读大学的五年,从郭影秋掌校到匡亚明接任后,每周六下午的政治学习制度从未改变,雷打不动,下午2点到5点半,时间上不折不扣。学习和讨论毛主席著作、马列著作,还有中央文件和人民日报社论,随时阅读新闻、时事,学以致用,首先解决我们面临的大是大非问题,对照当时的困难情况,我们应该怎么看怎么做?当时有两句话:累不累,想想革命老前辈,苦不苦,红军长征两万五。我们当作警句,以此来要求和勉励自己,我们受的那点苦就不值一提了。所谓藐视困难、天大的困难脚下踩的信心和雄心就是这么来的。

面对苦日子,我们在校的学生都很节俭,表现为艰苦朴素,实际上是不能再低的生活消费。那时的学生,特别是从农村来的学生,穿着打补丁的衣裳是很平常的事,冬天也只有棉袄棉裤,加个手工做的棉背心就不错了,城市来的同学一般能有件毛线衣。有一次,我在图书馆大厅上自习,对面的一位同学可能是感到热了,就脱去了外套,里面是一件大红颜色的毛线衣,但肩膀上有一块蓝布补丁,当时我还未穿过毛线衣,对一个男同学穿大红的毛线衣感到很新奇,而看到毛线衣上打补丁也是头一回,所以留下了很深的印象。未想到二十多年后,他和我成了一个单位的同事,才知道他的老家在苏南常熟县城,这便能说明当年同学间生活上的城乡差别并不大。城里来的也好,农村来的也好,大家相聚成同学,都曾一起走过那艰难岁月。

理发是大家都需要的。那时我们理发可以不去理发店。大街上有流动的“理发店”,这就是我们读大学时所见到的理发挑子。有一句俗语,叫“剃头的挑子一头热”,那时大家都懂,现在对年轻人得讲半天。困难时期,理发师傅们为了生计,走街串巷,招睐人理发。街上理发店理一次发最低价是2角钱,而这流动的理发挑子只要1角钱,这就吸引了南大的众多消费者,这里说的是男同学,没见过女同学在路边理过发。这副担子的一头是凳子、水桶和理发工具等,另一头是炭炉,炭炉上面放着铝或铜的脸盆,炭炉里是通红的炭火,为烧洗头水用的,这就是一头热。因为南大客源多,所以常见的情况是,南园的南北大门两旁会各有一个理发挑子(有时也会多一个或少一个),像固定的露天理发店似的。我还注意过一个细节,这些理发的“顾客”,一般都将脸朝着墙。那时有照相机的人极少,如果像今天,大家都可以随手拍,也只能拍出一个后背,如果真的拍了下来,实际上就是那个时代的“背影”。

经济拮据,就过穷日子,穿衣、理发少不了,就像前面讲的那样,省到极致。吃又是避不开的话题。下面讲的也是当年的事,早就成故事了,但都是客观的历史存在。

1958年,我的二哥李德旺考进了南京师范学院(今南师大)中文系,1962年毕业,我1960年考进南京大学,与他在南京共度了两年时光。平常也会在星期六(那年代只是星期日休息)晚上一起去散步、逛街,或直接步行去新街口南的淮海路上的淮海剧场看电影,那里放旧电影,便宜,看一场只要一角钱。看完以后再走回来,从没有坐过公交车,那一张车票是2分钱。到珠江路口或上海路菜场对面的面店(骨头汤下面条),吃上8分钱一碗(二两)或一角钱一碗(三两)的面条,就是很大的享受了。还记得1961年的中秋节,我们俩在大街上逛了一会,后来他讲,我们买一块月饼尝尝吧!我们以前只吃过家里手工做的月饼,菜干、江豆等做馅,这南京店里卖的苏式月饼、广式月饼还没有吃过。先后走进两家食品店,都被我“否决”了,我说这么贵,不吃,不吃!二哥没讲话,拉着我的手走出了食品店。后来还是在珠江路口的面店里各吃一碗阳春面,走出小店的时候,我说这有汤有水多实惠,二哥说,有你这句话比吃了月饼还开心。

1962年中秋,我二哥早已毕业离开了南京。那天晚上我与我的同学杨X龙逛大街。我与他是初中、高中、大学同学,只是在南大不是同一个系,他读的是地质。那一次也想买月饼,但没有形成一致意见,最后是各吃了一块甜饼,小碗口大,薄薄的,上面粘着白砂糖粒子,三角钱一块,也是高价的,总算解了馋。这样一块普通不过的饼子,几十年过去了,还能记得这么清楚,也是因为那个年代。我还记得他当时说的一句话,这月饼明年再吃吧!我说,对,面包会有的!我们相视而笑。

 

  囊中羞涩莫谈恋爱

 

文革前,大学里研究生很少。我读到五年级上学期,领导找我谈话,动员我考研究生,被我婉拒了,当时我们专业被动员的对象就只是李X蟾和我两个人。我对领导讲的理由是,家在农村,收入很低,有兄弟三人读书,不忍心再让父母煎熬三年。

说到谈恋爱,那年头同样会与贫困挂上钩,我本人就是如此。匡亚明校长曾号召读大学时不谈恋爱,我是教导的积极践行者,但还有另外一个原因,那就是从经济能力上讲,我无条件谈恋爱。那时谈恋爱不能公开。凡成双作对的谈上了的,你不会像今天在校园里看到的,拉手的,搂腰的,卿卿我我,旁若无人,你看到的就是并排而走,也可能双方靠得更近一些而已。当然,还有一些双人活动是少不了的,比如去玄武湖、中山陵等场所游玩,到电影院(绝不会去淮海剧场看过时的旧电影)去看电影,去饭店吃饭,除了逛马路不要钱,进公园要买票,看电影要买票,进饭店要买单,一句话,都得花钱,而这是我最缺的。谈恋爱,没有“本钱”,这一点上,我很有自知之明,所以我下定决心,读大学期间,“不近女色”,绝不谈对象。

大学四年级时,我接到了一封信,是我高中的“同桌”(男生)、在科大读书的钱X良寄来的,他要给我介绍对象,人在盐城的银行工作,我回信说,匡校长不准读书时谈恋爱,我也没有本钱去谈恋爱。他开玩笑说,不在南大谈,校长看不到,也不要多少钱,买一张八分钱邮票就够了。两封信通下来,似乎再找不出理由推托了,但后来突然想到,人分两地,这个恋爱不能谈,前车之鉴,多一事不如少一事,罢!罢!罢!我的第三封信就结束了他的月老身份。有意思的是,这位科大的同学,毕业后在外地工作了几年,后来调回了老家盐城,并且与那位在银行工作的姑娘喜结连理,这是后话。

为什么两地的不能谈呢?今天的年轻人又不能理解了。改革开放以前,凡分居两地的,要把两人调在一处,很难很难。有的调了几年、十几年甚至二十年都没有解决。有位臧老师,都是上五十的年纪了,他对我说,就等着退休后再团聚了。要是对方是农民,户口要迁进城里,那压根儿就不可能。这些在改革开放以后才有所变化,那已是后话。有一位晁老师的妻子在苏北乡下,他已是奔五的年纪了,农村结婚早,已儿女成群,孙辈绕膝,但一直是一个人在南京,孤身于家外,难享天伦之乐。他习惯买四两即后来的二两五一瓶的酒,在周六或节日的晚上,整理好床铺以后,仰起脖子,喝下这瓶酒,然后蒙头大睡。我听别的老师说过,也亲眼见过,这不免让人有些心酸。

我也加入过单身团队,感受颇深。我的妻子是南大地理系1966年的毕业生汪慧慧,她本来在南京工作,但她的单位奉命开发南海,被迁去广东湛江,当时是1970年,文化大革命还在进行中,南大说,干部都靠边站了,能不能把人留在南京谁管得了?故汪只好随迁去广东湛江。我当时带着刚满周岁的儿子,随着教学、科研的逐渐恢复,这时间利用上就越来越紧,要求调回汪的想法日趋强烈。后来地理系管人事的是革委会成员X老师。他比我早毕业四年,我一直叫他X老师,似乎他并没有把我当成亲爱的学生,每次都板着面孔,我最怕听的一句话就是:你看,有比你年纪大的人到现在爱人还没有调来,你才30多岁,就不安心工作,老想着调老婆。每听到这句话,我就赧然而退,因为这在当时可是一顶大帽子,是说党培养了你,你却不把工作放在第一位。实际上,我的脑子里,每次都会跳出你老婆孩子热炕头你站着放屁不腰疼这样的话,但面对着一位领导,一位比我年长的老师,打死我也说不出口。文革结束,地理系革委会不复存在,X老师也回到了教师身份,我一如既往地尊重他。后来他还和我同住一层楼,须我帮忙的地方,我照样不遗余力。后来他生肝癌去世了,我送了花圈,参加了追悼会。

记得儿子在上幼儿园前后的那两年,汪每次探亲回来的第一天,儿子总是叫她阿姨,晚上要他上床睡觉,他会很有礼貌地说:“阿姨再见,我明天再跟阿姨玩”。每当此时,汪总是一把抱紧儿子,笑得泪流满面。“四人帮”倒台以后,人事方面开始松动,汪在1977年才调至南大地理系,她参与了遥感学科的筹建和此后的教学科研工作,主讲遥感学概论等课程。

 

  受益终身的生产实习

 

我们读书期间,见证了学校基建、教学等方面的发展。记得鼓楼校园的南、北园大道就是在那个时候翻修成柏油马路的,是在匡亚明掌校的年代。原来校内的路都是砂石路,全部开挖约一公尺深,先放大石头,再放小石块,再铺小石子,最后浇筑成柏油路面,这都是当时亲眼所见,否则你想象不出如今的路面下的真相。再接着就是教学大楼(现在又叫郑钢楼)的建成,这是我校第一幢正规的教学大楼。

教学上,还拿实习来说吧,到1964年,我们的生产实习都按原有的计划进行了,不再有什么经费限制。当年,我们班的生产实习分成三处。一是苏北徐(州)、淮(安)、盐(城)地区的农业生产发展规划,是为建立苏北粮棉油生产基地而开展的工作,二是内蒙古草原的发展规划,三是黔东南山区立体农业的发展规划。这些都是由宋家泰、张同铸、沈汝生等经济地理学的教授们带队的,也是他们领衔负责的国家课题。我们都成了老师们的助手,这不同于教学实习,这是真刀真枪干的实事;老师要作为成果上报,最后由国家批准后执行,我们则是跟着学,经历了完成课题的全过程,帮助老师完成了有关任务,也学到了真本领。我们作为经济地理专业毕业的学生,毕业后的工作就是做大、小区域的工、农、交生产及城市、港口等的发展规划的。如期按计划完成实习任务,这对我们来说是天大的幸事,惠泽一生。

说到城市规划,那时我们的老师也总是在讲课中提到,不像工业、农业等作为课题已做过规划工作,学生也参加过实习,唯独城市规划未做过。1965年上半年我们都在做毕业论文,也等待着7月毕业分配的到来,突然接到通知,要搞苏北某县的生产规划,鉴于我们参加过1964年的几项课题的实习,算是老手了,所以地理系领导决定我们班同学全数参加。在我参加的吹风会上,宋家泰教授说,这是省里下达的紧急任务。在讲话中他还提到某县的县城在废黄河边上,就一条街道,房舍破败不堪,也应该规划一下了。我事后想到,在宋先生的脑海中,恐怕早就有了城市规划工作的设想。他要求尽快出发,但未说具体日期,我赶忙说,再过两天学校举行毕业会餐,他一听就说,多年未搞了,现在日子好一些了,你们享受一下吧,那我们就第二天出发!

宋家泰先生从文革后期开始,就顺应各地的需要,带领专业老师举办城市规划学习班,并进行众多大、中、小城市的城市规划工作。宋先生不仅开了城市规划的先河,而且成了城市规划的大家,成了这一行的权威鼻祖。

 

  丰盛的毕业大餐

 

其实,我当时的脑子里就是“吃了这一餐再走”。“再走”,不是毕业离校,而是去实习,去工作。我们是南大历史上少有的吃了毕业餐还未“毕业”的班级。我们的实习进行了约一个月。我班的毕业分配被推迟到了8月份。

因为身处那个年代,那一顿大餐可真是难忘。

那一天中午,南园北食堂一楼东西大厅里,平常用的八仙桌(方桌)被擦得干干净净,横竖成行地摆放得整整齐齐。非毕业班的同学在现场服务,用今天的话说,他们是志愿者,他们将菜一一端上八仙桌。有些什么菜呢?有红烧肉、烧牛肉、炒猪肝、红烧鱼、狮子头等,还有整鸡整鸭,是盛在脸盆大的盆子里端上来的,还有两三样蔬菜,显然以荤菜为主。那鸡鸭体大肉厚,又都是整只的,大家又没有刀叉,你怎么下筷?后来推出一人去把手洗干净,用手将鸡鸭撕开,然后大家再分而食之,差不多每张桌子都采用了这个办法。狮子头名副其实,好大,但大家吃了以后,又觉得放的面粉太多,味道上又名不副实,后来有一位邻桌女同学说了,你们错怪了大师傅,油炸这么多的狮子头,还要烧熟,最后要端上桌子,不多放点面粉,容易散掉,那样你就更有意见了。说得有道理,大家听了就不再议论了。每人两个狮子头,有一个女同学吃了一个说,另一个吃不下了,马上就有一个男同学站出来,说我来发扬一下互助精神,立刻风卷残云般地完成了任务。

整个宴会自始至终都洋溢着欢乐的气氛。这不单是因为宴会的盛大、菜肴的丰美,更主要的,这是我们向母校告别,走上新的报效祖国的工作岗位的盛典。当然,这也象征我们告别了亲身感受并竭力为之改变的风雨年代,将迎来春风和煦、阳光普照的美好岁月。

 

    (文/李德富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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